父母的名字

储彪

父亲叫储可仁,生于年,属大龙。名字中的可,是他的辈份。可字辈上溯三辈,是怀字辈、士字辈、学字辈;下延三辈,是继字辈、家字辈、生字辈。在阜阳储氏族群中,共用12个字循环往复作辈份,我约略知道这几个,其他的也就不清楚了。名字中的仁,比较好理解,是仁义礼智信的仁,是宽厚仁慈的仁。由此不难看出,父亲这个名字是中规中矩、非常传统的一个名字。

他3岁丧母,8岁就到阜阳烟厂做了童工。从我记事起,我听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我是个孤儿。年龄渐长后我不免起了疑惑,母亲死得再早,只要父亲在,就不是孤儿。但多少年了,父亲始终如一都是那句话,只说自己是个孤儿,是个楝枣子水泡大的苦孩子。对于自己的父亲,没有吐露过一个字,哪怕得了老年痴呆以后,也没有。父亲的父亲,我的爷爷,宛如一墩老树根子,早早地被人刨出地面,浇上煤油烧成了灰烬,然后被时光的风给旋走了,被岁月的雨给冲刷了,一丝气味、一星尘埃、一点影子都不曾留下。父亲的父亲肯定不是早亡,这一点应该可以成为定论,不然父亲就不至于总是念叨3岁丧母,而不说他多大丧父了。而且,他也不说他的出生地究竟是哪里,醉酒以后、老年以后、痴呆以后,任凭我怎样套,也套不出他的话。问急了,被逼到墙拐上了,才说个阜阳北关。然后是句号,再问,还是句号。句号宛如父亲抿紧的嘴巴,把他出生的详细地址,永远圈进了流逝的辰光中,永远封进了坚硬的心房里。

父亲也曾有过短暂的辉煌,他20来岁就当上了阜阳县城关镇的组织委员。年,28岁的父亲被任命为某某区的区委书记,行政级别17级。那时候,地方工作军事化,他身穿苏联进口的黄褐色马裤呢中山制式旧军装,当腰扎一根四指宽的苏式军用皮带,从左肩斜挎到右胯上一把德国造20响盒子枪,被人前前后后储政委储政委地叫着,该是何其的风光。写作本文时,我专门翻拣出父亲早年那张泛黄的照片,放在书桌上细细端详,我发现,我们兄弟姊妹七人中,大姐、我、小五和小七四人,父亲的影子更为浓重一些。他修长的身材,留着那个时代青年才俊标准的中分头,高高的鼻梁,不算太小的单眼皮的眼睛,衬托出一张清清癯癯的脸庞,那个文质彬彬,那份风流儒雅,很有些民国时期文艺男青年的神韵。谁能想得到,照片中那个年轻的区委书记,区武装工作队的政委,居然是个“斗大的字不认得一升”的大老粗呢。

年秋,平地一声炸雷,父亲从区委书记的高位一跤跌了下来。为什么呢?他一直都不肯说,母亲为父亲的尊严,也不说。直到年,县里编纂组织史时,我才有机会走进那段尘封的岁月,从一页页变得又薄又脆的信笺上,从一份份散发着霉味苦味的问话记录、检讨材料上,找到了答案。

父亲到某某区委任职,按现在的话说,也属于下派干部了,因为城关镇毕竟是县委政府所在地,是阜阳最高权力机关的皇城根儿,但凡下派干部无不官升一级。当地干部自然心里不爽,毕竟在基层辛辛苦苦,好容易有个空缺,偏又空降个干部,一连串的,这得堵住多少辆前进的车,堵住多少苦巴苦望晋升的人啊。有阻碍必有激流,有断崖自成飞瀑。实际上,父亲自上任那一天起便身涉漩涡,脚踏险境,这一点,许是当时太过年轻了,他显然没有清醒的认识。

有夫妻俩个,丈夫是区委副书记,妻子是组织委员,成为这次人事调整的最大牺牲者。有次开会前,父亲从茅房出来,很远就听到会议室里乱糟糟的。只听得有人说,现在好了,他恁年轻,咱就慢慢熬吧,就像旱地的苇芽,啥时候才能拱出头啊。不料副书记却拍了桌子,说储政委再年轻,也是县里派来的,也是咱的排头兵、领头雁。你啥也白想,啥也白说,闷头干好工作,组织上是不会亏待你的。白是方言,是别、甭、不要的意思。听到此处,父亲重又踅回茅房,解开裤带蹲下来,装成解大手的样子,连喊了几声,要勤务员给他送草纸。当日晚上,父亲称二斤卤大肠,灌几提子散酒,就去了副书记家。酒酣耳热之际,父亲站起身来,双手举起酒杯,说老哥,嫂子,俺敬恁一杯。俩口子赶忙抬起屁股,丈夫说政委,应该俺敬你。妻子道,就是,嫂子得敬你。父亲说,俺这一来,老哥你这顺理成章的区长当不成了,嫂子的副书记也泡汤了,俺挡了恁俩的道哇。丈夫说兄弟,不满你说,这些天俺和恁嫂子夜黑里睡床上啥也没弄,就想着这事哩。妻子接过来,恁哥讲啊,这次县委没动咱,说明咱思想觉悟还得提高,工作干劲还得加大,抓革命、促生产的能力还没得到组织认可。妻子一仰河马似的粗脖子,吱溜一口,把满满一杯酒喝了个亮底干。然后一抹油乎乎的下巴颏子,指指自己的心窝,伸手又捏捏丈夫的胳膊,说兄弟,看恁哥,看嫂子的吧。她把“吧”这个音拖得很长,拖得凸凹有致,一如丰满的身体曲线,充盈着酒后女人诱人的张力。那场酒喝得父亲眼圈红红的,心里像是揣着一只炭火正旺的炉心,红彤彤、热烘烘的,一步三趔地扭回了家。

自此以后,父亲忙了朝他家跑,闲了也朝他家跑,工作顺利了朝他家跑,烦了闷了、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疙瘩也朝他家跑。这样一晃就到了年,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开始了。当年深秋的一天早上,秋阳似寡妇吊起来的脸子,黄瘆瘆的,满是晦气和霜寒。风起处,落叶如中了箭的飞鸟从枝枝梢梢栽下来,哗哗的,沙沙的,时而成群结队,时而一片两片,看得人缩了脖子,掖紧了怀。父亲此时一步跨进县委空空荡荡的会议室,只见县委书记脸板得似一张老桑树皮,身后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人。父亲立时懵了,不由得后退一步,这,这是咋了?书记一拍桌子,给我拿下!

隔离审查期间才知道,原来那对夫妻将父亲一年来在他们家吃饭、闲聊、谈心时讲的话,归纳整理后记在一个专用小本子上,趁着反右运动的节骨眼上,专门送给了县委。小本子的封面正中,端端正正楷书了一个标题,叫“储可仁反党言论条”。条记得很细,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事件交待得清清楚楚,看后让人想起了《史记》的经典桥段,虽然赶不上司马先生文字的精准、语言的传神,但也具备了一个文学家的基本素养。譬如:第44条,年12月17日晚,天很冷。储可仁酒后拍着俺的小木床说,嫂子,你看看恁这个床。烧资本家的顶子床时我心疼坏了,真想从火里抢出来,搬回家留给自己用。这么好的床白说见了,过去咱可是听都没有听说过,太可惜了;第51条,年1月14日晚,刚吃罢饭,俺俩口子陪储可仁围着炉子烤火。他看俺老婆屈起来的膝盖处缝着一个大补丁,就说,前几年俺主持分地主的财产,分着分着抢起来了、打起来了。最气死牛的是一个老婆子,硬从人家年轻媳妇怀里抢走一件缎子棉裤。恁看看,都五六十岁的老马子了,那花花绿绿的新缎子棉裤,她能穿出门吗……每条后面都跟个定性,烧床的那个定性为:啥是可惜床,明明就是同情万恶的资本家嘛;分财产的那个定性为:地主婆穿绸子好看,贫下中农穿就丑了,出不去门了?明明就是阶级感情问题嘛。每个定性虽然很吓人,但毕竟是夫妻二人的个人定性,算不得什么。最终将父亲掀翻在地的其实只有一条,因为那一条,组织上也给定了性。小本子上是这样记载的:第96条,年3月21日晚,酒斗多了,我喝成公鸡脸了,俺老婆喝成猪血脸了,储可仁脸上还算正常,没咋红,舌头却有点不正常了。他说枣、枣子,关门。他把俺老婆叫成了枣子。俺老婆刚关上门,他就瞪起血红的眼珠子说,县委部暑的“旱改水”工作,有、有问题。俺老婆赶紧问,啥问题?他说枣、枣子,咱阜阳祖祖辈辈夏收麦子秋收豆,现在非要丢掉旱田,改、改种水稻,这不是做梦唱大戏——瞎嘞、嘞嘛。夫妻二人将这句话定性为:恶毒攻击县委领导,公然反对农村社会主义建设,妄图阻挠跑步进入共产主义。

被朋友出卖,可能是人生最大的耻辱,难怪父亲始终缄口不语,难怪人们总是对叛徒恨入骨髓。可父亲的问题是,他的朋友从一开始就不是朋友,只是挽了个套,将他套牢后反倒让被套的人,将套人者当作了朋友。这才是父亲真正的耻辱,是他无颜揭开,乃至于连想都不堪去想的一块伤疤。

关了几个月的学习班以后,县委对父亲的问题作了定性:妄议县委,非议领导,性质非常严重。但考虑到他穷苦出身,没有文化,认罪态度较好,兹定性为右倾保守干部,由行政17级降为行政19级,撤消原任一切职务,改任为胡集区胡集中学教务处副主任。

接父亲出学习班那天,本可以下午就走的,他偏偏推屎推尿,磨蹭到家家熄灯睡觉了才走出那扇又厚又重的大木门。而且不顾母亲和我3岁左右的小哥,放弃汽车和马车,非要选择荒野小路,非要徒步走回阜阳城,走回近30里路的家。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夜,月光、星光和灯光不约而同全都沉入冷森森的万丈深渊,只有呜呜的夜风在耳畔哀号,只有被称为小鬼跳舞的蓝色磷火在远处游走。母亲抱着小哥,深一脚浅一脚在前边趟路。她两眼一抹黑,辩不清东南西北,只有凭感觉按照阜阳城的方向走。那只先迈出去的脚,每一次均无法坚定地踏下去,只能像工兵使用的探雷器,抬起来,伸出去,探测脚下是庄稼、草滩、沟坎,还是羊肠小道。父亲背着他的行李卷,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,低首耷脑跟在后面。走着走着,谁也不曾提防,突然有一只野猫嗥的一声,撞到母亲那只迈出去的腿上。小哥在母亲怀里被陡然而起的嗥叫吓得一抖,整张脸捂进母亲颈窝,失了声的哭。夜里3点多钟才终于回到家里,小哥却发起了高烧,一阵紧似一阵不停地抽搐。母亲后来不止一次告诉我,父亲那时候就躺在里间屋里,蒙紧被子不哼不哈,医生来了也跟个木雕泥塑的一样,眼珠子都不动一下。只到5天以后小哥惊厥而死,他睁眼瞅着披头散发的母亲,闭眼听着哭天抢地的母亲,居然没有掉下一滴泪。小哥行三,人称三光滚。光滚是方言,专指聪明、灵性的男孩。妈妈曾经指着我和几个弟弟说,三光滚不走,我肯定不会再要恁几个。小四小五,还有小六小七,恁4个绑在一起,也没他一个讨人喜。

那几个月的学习班生活,我不知道父亲受了多大的皮肉之苦,不知道是让他跪在大桌子上反省,面朝墙壁毕挺挺反省,抑或反剪双臂一根绳索吊在梁头上反省。这些,在档案上是查不到的,在史料上是无记载的,我也不敢从他同代人所写回记录上的非人待遇而妄自揣度。但他思想灵魂触及之深,精神世界鞭挞之重,却是非常强烈地影响了他的一生。可以这样说,学习班之后的储可仁,虽然还叫储可仁,但已绝对不是学习班之前的储可仁。那一个,已被撕裂、打碎、踩成了泥;这一个,已被改造为一个畏首畏尾的人,一个唯唯诺诺的人,一个窝窝囊囊的人。

起小我就睡觉灵醒。有天深夜听到父亲跌跌撞撞推开了门,嚓的一声,是火柴磨擦的声音,接着是煤油灯亮起的光,跟着就是砰的一声,很重的闷响过后,屋里突然却静了。我不知道父亲咋就那么安静,也不知道这一声闷响是啥东西发出来的,就闭着眼睛猜,就猴急猴急地等。心里默念了10下,就念不下去了,悄悄将眼皮掀起来,露出一条蛛丝细的小缝,我一下子就惊呆了。原来父亲低头垂手正肃立于桌前,纹丝不动,仿佛庙里搬进来一座泥雕,仿佛老师面前罚站的孩子。桌子上,躺倒着一尊毛主席去安源的石膏像,已经裂作几段。母亲从床上扑下来,光着双脚,鞋都没顾得穿,飞快地把门关严,用力将门后的木闩板插牢。回过身来去拽父亲的胳膊,想把他从肃立中拉开。可他身子一软,非但没有走开,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啪啪磕起了响头。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,俺刚才点灯时胳膊把您碰倒了。边磕他还边祷告着,俺对不起您,俺是现行反革命,俺死有余辜啊。正在叨咕,母亲一指窗外,你不怕窗外有耳,是真醉了还是活腻了?一句话,突然给父亲醒了酒,他一骨碌爬起来,几步跨上床,衣服鞋子都没脱,哧溜一下就把自己完完全全裹进被窝里,密闭在黑暗里。母亲噗的一口吹熄了灯,摸黑窸窸窣窣处理着父亲的灾难。现在想想,那该是年的深秋或初冬,父亲从公社书记任上被红卫兵小将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,举家从公社大院被扫地出门,刚刚迁居四庙小学不久。那一年,父亲也就39岁。

我参加工作那年,县某某局从所属公司厂站中抽人,到上海崇明岛去购买螃蟹苗。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在上海稍作停留,到南京路、城隍庙、外滩走马观花一下后,即乘船入岛,一住就是40余天。回来报账时,除往返车船票及每天四毛钱的出差补助,我没多报一分钱。父亲当时是主持某某局工作的副局长,签批时把我的所有票据一张张正面看了反面看,最后抽掉一张三毛钱的托运票,才算签上“同意报销”几个字。我说爸,那是俺几个的行李托运费,我付的钱。他说有规定,不管报,你帮他们垫这几毛钱,也不算个啥。其他几人就不一样了。同行的小容借着酒劲后来告诉我,那天上午刚上班,黑皮朝父亲办公桌上一坐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父亲,从兜里掏出几大把票据,说储局长,我来报账。父亲抬脸笑笑,好,辛苦了。不辛苦,我等用钱,这账咋报?你到吴会计那要几张报销单,贴贴,填好,再找我。黑皮一拍桌子,我说老储,咋恁多熊事,你说这账你给报不给报吧。父亲站起来,给他倒杯茶,放到他面前,笑道,看你急的,谁说不报了,报,这就给你报。黑皮腾的跳下来,说发票都搁桌子上了,明天上午我来拿钱。父亲送出老远,连说好好好,明天来拿钱。回到办公室,小容他们几个不抬头,吴会计借故要走。父亲说老吴,你辛苦辛苦,帮他弄弄吧。老吴那张刀条瘦脸上似在煤沫子堆里过了一遭,立马从上到下全黑了,抓过票据,翻着眼白,只得又坐回座位上。该有百十张几分几毛的公交车小票,老吴贴着贴着把报销单朝算盘上一掼,抽出几张满是泥垢的擩到父亲脸面前,你看看,你看看,他在上海就呆一天,哪能坐一百多趟公交车,明显是在站台那里捡的票。这泥巴,这鞋印子,这手印子,不知道多少人随手扔掉的小票,你看看,咋弄?父亲看都没看,就站起来拍拍他胳膊,报吧报吧,碰上不自觉的人,又能咋弄呢。老吴嘟囔着脸子回到座位,边一张张给黑皮贴小票,边叹气,唉,你这局长当得真叫个窝囊,要不是咱都是阜阳人,孬种还愿意跟你干。父亲讪讪的,拎起竹壳暖瓶,又给他杯里续满了水。小容说,次日黑皮就拿到了钱,那几个如法炮制,也都报了好多公交车小票。他念着与我上下铺40余天的交情,贴好填好单据,恭恭敬敬请父亲签批,结果有30多张泥头土脸的,全叫父亲给撕掉了。

年冬,单位职工宿舍竣工了。三间砖木结构的堂屋,两间东厢房,浑砖到顶的围墙,百十平米的南北大院,这对拥拥挤挤了多少年的职工来说,该有多大的诱惑哪。忙碌了多天的父亲,那天下午提前回了家,把新钥匙朝饭桌上一拍,说房子分好了,咱住前排东头第一家,拾掇拾掇,明天搬家。他还亲自下厨,炒了个胡萝卜丝,倒上半壶红芋片子酒,呼噜几口面条,夹一筷子胡萝卜丝,抿一盅散酒,少有的惬意。弟弟们也很高兴,叽叽喳喳畅想搬入新家后的新生活,呈现出难得的放肆。正喝着,父亲突然丢下碗筷,转身钻进里屋,门一关,不见了人影。原来是老田来了。母亲又是让饭,又是倒茶,又是递烟,老田不接碗、不接茶、不接烟,满嘴吐沫星子乱飞,拍着大腿、擂着胸膛子就嚷开了。咹,咱可是阜阳老乡啊,我跟你老储从某某局到某某厂,从某某厂到某某公司,又从某某公司来到某某局,谁不知道俺俩最好、俺俩最铁,咹!这次倒好,成天跟他捣捣擢擢的都分了房,就冇俺一个,你是吐俺的脸、扎俺的心呀!说罢扭头就走,母亲撵上去脸上陪着笑,嘴里陪着罪。出了大杂院的大门口,老田停住脚,头也不回甩过来一句话,白怪俺无情,俺可不是对恁娘几个的哈。说罢,撒开长腿就走。次日晨起,母亲借来三辆架子车,满满堂堂把家搬过去,一看,傻眼了。老田一家趁夜抢了房,堂屋、厢房均已占满,大院里拴着鸡、拴着猫、拴着狗。母亲当时眼泪就下来了,没言一声,转身又把架子车拉了回去。

凡骂骂咧咧、捣捣操操的,他拱手作揖、又忍又让;凡维护他、支持他,走得近、处得铁的,关键时候准吃亏。这就是父亲迥然不同于他人的工作特点和处事风格。他工作一处得罪一转子人,工作两处得罪两转子人,工作多少处就会得罪多少转子人。我曾不止一次非常气愤地跟大姐讲,咱爸这个人,走过的路草都不长。父亲去逝以后,我反复回想他,揣摩他,并且又一次走进组织部,走进档案室,循着他的足迹,再一次细细梳理他的历史,探求他的心路。我突然觉得,从前我真是简单,真是不能理解人、体恤人,居然将自己的父亲误读了几十年,怨怼了几十年。他的胆小怕事、窝囊处事,他的敌我不分、亲痛仇快,追根溯源,无不源于年,源于“储可仁反党言论条”,源于那几个月不是牢狱,却又胜于牢狱的学习班生活。

但在家里,储可仁可绝对还是学习班之前的储可仁,任性,权威,而又时时表现为一种狂暴。这个,得归功于我的母亲。

母亲叫常芝兰,生于年,属鸡。芝兰是一种香草,在孔子家语里有所描述,是美好与优雅的象征。孔子以后的两千多年里,父母们乐于用芝兰给女孩命名,用得多了,就成为了传统。所以母亲这个名字,与父亲的名字一样,也很传统。到了我们这一代,名字中革命的意味空前浓厚,而且很多与共和国的大事件血肉相连,如建国﹑援朝﹑跃进﹑文革﹑开放等,芝兰这样落后于时代的名字,已经鲜有人眷顾了。细数数,我那么多女同学中,仅有一个叫兰芝的,虽然与母亲的芝兰颠倒了字秩,但意思终归是一样的。而到了我的儿子毛娃这一代,孙女娃娃、二妮这一代,洋气﹑时尚,并且个性张扬的名字比比皆是,跟风虽然还在跟风,但传统的名字却已是荡然无存了。

母亲是幺女,大舅足足长她18岁。据母亲透露,大舅之后,姥姥连生了11个孩子,如一现的昙花,都早早的夭亡了。大舅没读过一天书,母亲在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却是初中毕业,可见在家她有多娇贵。姥爷是阜阳城里人,在小圩首附近,迎街有一间门面房,门脸不大,进深却很长,外首经营,内里住宿,一家人就生活在这个非常逼仄的空间里。上小学三年级时,我有幸成为红小兵。这是我人生履历中第一次填表,表格太复杂,我也不懂,母亲坐下来,一项一项帮我填。家庭出身一栏母亲填的是城市贫民,这与农村社会地主、富农、中农和贫农的阶级划分殊为不同。我很是好奇,就问母亲,妈你说,贫民是啥民?母亲说你爸是童工,姥爷姥姥推磨卖面为生,日子也很艰难,是城里边的穷人。这些穷人,就是城市贫民,与农村的贫下中农一样,都是无产阶级。

小时候我去过姥爷家,门前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,一色的石条路,路面光滑,两边有深浅不等的车辙印。白天往来的人多,穿穿梭梭的马车、架子车和独轮车也多,我们乡下孩子最巴望着见到的老鳖盖的小汽车、四个轮的大卡车,却过得极少。晚上街口有灯亮,有小吃,吆喝声、吵嚷声时断时续,不热闹,也不算冷清。我和表哥喜欢朝糖梨膏、油菜盒子摊儿前偎,大人们多是去买卤菜和靠板鱼。所谓靠板鱼就是卤制的甲鱼,我们乡下叫卤老鳖,一只仅有八九两重,才卖两毛钱,像活的一样卧在平底铁锅里,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,格外的诱人。至今我都弄不清白,阜阳城里为啥把卤老鳖称作靠板鱼。

年母亲从阜阳联合中学甫一毕业,就参加了工作,成为阜阳县总工会的一名干部。不要小瞧那时候的初中毕业,据母亲回忆,她毕业时,阜阳县境内2所初级中学,毕业生总共尚不足60人。想想也是,我的岳父岳母都是乡镇中心小学的教师,一个初小毕业,教小学低年级;一个高小毕业,教小学高年级,他们都是乡村教育界的金牌教师,可谓桃李满天下。什么是初小毕业?小学三年级也。那么高小毕业,当然是小学六年级了。教师队伍的学历尚且如此之低,可见当年初中毕业的学生是何其稀缺。也不要小瞧那时候的总工会,它可是县里最大的群团组织,机关、学校、企事业单位设有分支机构,人人入工会、交会费,主席由县长兼着,工作人员能歌善舞、朝气蓬勃,把各项爱国运动和文体娱乐活动,组织开展得热火朝天、万马奔腾。总工会的工作职能一项一项,都沉甸甸似金子一样发光,似钻石一样晶亮。不像现在,除了给职工发一点福利,其他职能虚得只剩下空气,而且含氧量比青藏高原还要稀薄。按说,母亲应该前程似锦,至少也得在一个相当的岗位上有所作为才对。可是母亲结婚了,嫁人了,她嫁给了我的父亲,她的人生轨迹随之也转了向。

关于父母的婚姻,父亲是从来不屑于跟我们交流的,只有母亲偶尔挤牙膏似的,于不经意间才挤出一点。据母亲透露,刘邓大军南下时,有个年轻的团政治部主任非常喜欢她,极力鼓动她参加南下大军。由于姥爷姥姥舍不得她远离,才没有走成。当年他们班就4名女生,有3人逃离家庭,成为战领南京、解放大上海的一员。唯有母亲留下来,参加了地方工作,并很快嫁了人。选择父亲,姥爷姥姥是极力反对的,连街坊邻居们都说,常家老姑娘恁标致个人儿,还识文断字,咋就嫁了个野小子。

都说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母亲当然也知道这句话,可她嫁给了父亲,所有往高处走的人群里,便再也觅不到她的身影,再也觅不到她昂扬向上的足迹。这一生犹如挡都挡不住的溪水,她运行的轨迹总是向下、向下,专往低处流。嫁给父亲不几年,她就从城里调到乡下,成为农村小集镇粮食收购点的过磅员。这么大的工作落差,这么重要的人生转折,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调整、如何适应并逐步习惯的,反正在此后的岁月里,母亲对转岗下乡的因果却鲜有提及。小哥夭亡以后,她听从父亲安排,辞职回家,由一名知识女性索性做起了家庭主妇。又是一次断崖似的人生变故,母亲就那么麻木,还是惜字如金地不向孩子们吐露片言只语。直到年,父亲一人的薪水实在难以支撑5个孩子的家庭,才跟县教育局打招呼,让母亲做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,月薪27块钱。

母亲是城里姑娘,是那个时代的高知女性,本不是传统守旧的人,却因为贫穷,成为方方面面的落伍者。有一年母亲托人从南京捎回来一块钟山手表,牌子虽然不硬,但戴在手腕上,也足以成为众生眼中的骄傲了。那天母亲也是高兴,一进门就举起手腕,让腕表对着15瓦的白炽灯光,问我们几个,咋样?我们嗷嗷叫着围上来。母亲原本皮肤就白,一兴奋,雪花膏一样的脸上溢出薄薄的红晕,竟然显出三分的醉意、七分的憨态来。不知是她放学回家的路上走得太快,还是晚风加了力道,她乌黑蓬松的齐耳短发,竟然蓬松得没了往日的归拢和章法,又被灯光一打,感觉如振翅飞天的白鹤,漂亮得真是眩眼。推算一下年龄,母亲那时候尚不足40岁,只要心情好,只要穿戴好,又正值风华,怎么会不漂亮呢。可是次日中午吃饭时,母亲的手腕就空了。我问道,妈,手表呢?母亲看看手腕,放下筷子用右手捏捏,说,天天刷锅洗碗,戴上不方便。我脱口而出,妈你戴上,方便,方便。以后刷锅洗碗,我干。母亲笑了,看着我,一脸的幸福,但眼里也同时闪出一层泪花,说,我嫌贵,15块钱呢,抵得上咱家好些天的伙食了。我就,卖了。

母亲这一生,有过一双最好的鞋,是有一年出差到蚌埠买的黑色塑料皮鞋。她说观摩教学结束后,男教师上街买烟酒,女教师就不用问了,全都拥进了布料专柜。看着她们左一块右一块布料的买,母亲感受到了那种购买欲得以渲泄的痛快和豪迈。她当然也想释放一次,也想心跳一回,也想让自己在购物中激发起血液的高速流动。于是她掉转身子,来到鞋帽专柜,来到牛皮鞋、猪皮鞋、羊皮鞋和塑料皮鞋群芳斗艳的专柜。我又产生了好奇,问道,妈,你不买布,为啥偏要买鞋呢?妈莞尔一笑,当教师的,对讲台上一站,最能托得起仪容仪表的是啥?鞋嘛。母亲自问自答,最后一个嘛字拖音拖得很长,脸上一副自信、自矜与自得的混合表情。我又问了,妈,你咋就买了一双塑料皮鞋呢?妈嘴角一抿,眼睛眨了几眨说,塑料皮鞋就不是皮鞋了?它质地、款式、做工,哪一样都不逊于皮鞋。而且,才一块多钱,却穿出了五块、七块和十几块钱的皮鞋效果,妈当时拿起这双鞋,横扫一眼鞋帽专柜,心里就想,就这个,也值了!这双鞋买回家以后,母亲十分珍爱,非重要场合不穿,平时用破布一层层裹着,放在药用小木箱里,时不时翻出来晒晒,用一小绺熟猪皮在鞋面上细磨慢擦,然后再收好,一穿就是十多年。

家里没有缝纫机,我们几个孩子的破衣烂衫缀满了母亲手工缝上的补丁。补丁用的布料不讲究,颜色与裤褂也多有不搭,针脚更是忽大忽小、左弯右拐,显出母亲女红上的粗疏,常常引来邻居们的指笑。我们班同学杨远的母亲看到了,跟我说,明天你把家里的衣裳拿来,姨给你修修。次日我把我们几个的裤子,全抱了过去。晚上放学时,阿姨修补好,就让我拿回了家。母亲看着两条裤腿上整齐而又对称的新补丁,感叹道,杨远妈真能,要是我,不知给撮成啥样呢。为此,我们兄弟姊妹七个,还趁空专门到东方红照相馆照了张合影。我们家穷,平时没照过像,这可是我高中毕业之前唯一的一张照片了。一晃都40余年了,这张打着新补丁的合影照还在。今年父亲去逝一周年祭日,我们兄弟姊妹七个聚齐了,按照当年的站姿和所处位置,又照了一张,两相比较,真是沧海桑田,树犹如此啊。

母亲一生不会骑自行车,家里买不起,她也懒得借,就一直靠步行。在乡下时,买面打油都得趁星期日起个大早,赶往十几二十来里的公社粮站去买,然后不吃午饭,又肩扛手拎着运回家来。虽然住在乡村小学校,毕竟离阜阳城远不过百里,她却极少回娘家。我总是不解,就问,妈,你咋不带俺回城啊?母亲多是不语,问急了才苦笑着说,你看看你们,穿得露着胳膊亮着腿,回城里不怕街坊邻舍笑话啊。母亲也有土话,她一向都是把邻居说成邻舍的。那时候,母亲的工作单位变动特别勤,长则一年两年,短则半年几个月,我们用粗布大被单子把锅碗瓢盆和衣裳被子一裹,背起来就走,很快便从这个小学,搬到了另一所小学。无论我们住得多偏僻,记忆中每年年关,都是大舅顶风冒雪,傍晚或摸黑来到我们家,看望他的宝贝妹妹。大舅一来,母亲会刻意整出一顿带油星儿的饭来,虽然没有菜,对清汤寡水的我们来说,也算提前尝到了年味。次日一早大舅就回去了,临走时母亲数几斤粮票,舀一瓢面,裹几个蒸馍,塞给大舅。大舅不言声,不推让,就那样胡子拉茬、红着眼圈,佝偻着一米九几的身子,一步步从我们视线里慢慢远去。

家里的工资都是父亲管着,母亲花一分要一分,花一毛要一毛,手里难有一厘一毫的余钱。纵然如此,母亲仍能从生活支出里抠出一点,变着法儿给父亲加餐。只要父亲在家吃晚饭,酒是断不了的,母亲还会不声不响地今天切个咸蛋,明天剥个皮蛋,后天烤个干鱼,再不济也要上几头又酸又甜的腌蒜瓣儿。文革期间父亲被揪斗,工资悉数被扣,用于红卫兵写大字报。阖家9口人,只有母亲27块钱月薪,我们挖野菜、捋树叶,吃满是灰土的下脚面和生了虫的麦麸子。父亲白天戴高帽子挨斗,挂牌子游街,时常星空满天始归家。不论夜有多深,风有多寒,倦意多坚涩,母亲都是边纳着鞋底,边陪着夜色在等。只要父亲一进家,母亲立即煨好酒,把几截海带,或者她白天在小沟小河里捞起的小鱼小虾,甚至是一小捧乌螺头子肉,撒一点碾碎的盐沫子,在柴火上支个鏊子熥熟,给父亲下酒。

母亲于娇生惯养中成人,脾气是有的,根本不怕父亲。但她偏就心甘情愿顺从着父亲,宠溺着父亲,在家里极力维护着父亲的权威与尊严。我打小就与父亲犯戗,八九岁就敢拧起细长脖子犟嘴,自然也就挨打最多。每次挨打母亲都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,佝起身子护住我的头脸,让父亲又沉又重的耳巴子难以实施有效打击。事后母亲总是慢条斯理教育我,小四啊,你爸是咱家的大树,你们是树上的叶子,没有大树,叶子长在哪呀?我说妈,这棵大树不讲理。母亲笑了,大树讲理不讲理,他都是大树啊。我说妈,爸不是大树,你是,是合作社门口的大椿树,都几百上千年了。傻孩子,母亲边抹去我眼角的泪痕,边说,妈是你爸这棵大树上的枝条,与你们一样,也离不开大树的滋养和庇护,懂吗?

母亲生养了我们七个儿女,从不打骂,连疾言厉色都很少。年春节前,父亲从走资派里被“解放”出来,母亲格外高兴,特地拿出10块钱,让大哥大姐带上我,去四庙街上办一次丰盛的年货。我们买了一竹篮大粒子盐,还有几斤海带,几盘手工鞭炮,一只大猪头。当然,大姐还做主给我2分钱,买了两根黄灿灿、粘满芝麻粒的杠子糖。这是我凡事喜欢缠着大姐,喜欢赶集串庙会的丰厚回报。兴高采烈回到家,大哥掏余下的2块多钱,不料粗布缝制的褂兜底沿炸了线,余钱一分不剩,全给漏掉了。母亲又蹦又跳,也不会骂人,气得拍着手掌满屋子乱喊乱叫。喊着叫着又一脚踹翻竹篮,坐在地上号啕大哭。大哥早就傻了脸,站在门后不敢动。大姐垂首立于母亲近傍,也是嘤嘤的哭。我嘴里含着未化的杠子糖,用舌头压着,停止了吞咽,仰起下巴,让糖水悄悄漫进嗓子眼儿。母亲哭着哭着,突然伸手一撴大姐的褂子底巾儿,小荣你个傻妮子,妈踢篮子你咋不拉?咋不拉!盐撒了一地,都是钱买的呀,你也不知道撮起来,你傻啊。母亲的这次“撒泼”,这次的一反常态,是我记忆中的唯一一次。虽然一晃已近半个世纪,至今仍然记忆犹新。每每想起,母亲的哭声都似一枚锋利的锥子,一下一下锥着我的心。

年,学校里有一个晋升一级工资的名额,本来上级已经内定给另一个教师,母亲两个最要好的同事,一个是姐姐,一个是妹妹,就撺掇她公开站出来,跟那个老师比条件。并承诺,比赢了,那一级工资就是你的。母亲在全校是学历最高的,工资又是最低的,还年年被评为先进。想想也是不平,为了每个月能长5块钱,就心一横,搬个长条凳,端个搪瓷缸,坐在学校大门口,与那个老师一条一条唇枪舌剑比起来。这在当年可是个轰动性新闻,引来各校老师和社会人士围观。母亲口才好,理由足,排比句如滔滔江水,警言妙语似天女散花,引来喝彩和掌声一片。放学回到家里,不进厨房,先自往堂屋里一坐,喊道,小四,妈累了,给妈扇几扇子。结果不言而喻,母亲大胜。到次年初,原本戴帽下达的那个晋级指标,上级专文通知,没给母亲,倒给了她的好友,给了学校的会计。母亲哑巴吃黄连——有苦说不出,一下子病倒在床,一月有余都未能上班。姐姐来看她,母亲翻身面壁,只给她个脊背,连床都没起。妹妹丈夫是上级领导,借故特批块钱给母亲,聊以精神抚慰,也算没有忘记其妻与母亲的深谊吧。钱上午送到家,下午母亲就将一块新表戴到我的手腕上。那可是最时兴的上海牌手表,24钻,整整块钱,仅百货公司有售,还得托关系方可买到。20多年后,表也老得走不动了,终至停摆,我就收于书房,闲暇无事时拿出来,摸摸表盘,捏捏表带,再放回去。妻子几次整理书房,要扔掉,都被我夺回来,跟房产证等贵重物品归于一处。妻子不了解,儿孙们当然也不了解,这只老掉牙的旧手表于我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。当然这都是后话,母亲买了表后不几日就递交了退休报告,于年7月提前退了休。退休时,年方48岁,月薪27块钱。

年春上,母亲被确诊患了乳腺癌。7月14日手术,在化疗和癌疼的反复折磨下,走到年的8月5日,走完了她51年的人生历程。母亲弥留之际我问她,妈,你一生这么清苦,你,后悔吗?她看着我,你是指……?我动了动嘴,没吭,也看着她。母亲似乎明白了,抓住我的手说,妈不后悔。小四你不知道,你爸当城关镇组织委员时,有多英武。嫁给他,生下你们七个,我知足了。前几天我把母亲在医院手术后的照片找出来,紧紧搂着,感觉搂的不是照片,就是我活生生的母亲。看着镜框里的母亲,我眼眶热热地说,妈,你真年轻,才49岁,儿子如今都56了,比你大了好几岁。我鼻腔酸酸的,竭力睁大了眼睛,不让热泪滚下来,心想,我得好好活,活到66、76、86、96,活到至少岁。每一年,每一天,不想看书了,不想写作了,或者闲来无事了,我就拉开抽屉,拿出照片,贴在脸上,搂在心上,搂着49岁的母亲,搂着比我年轻好多好多的妈妈。

年1月10日,父亲卧病在床5年后,也走了。他比母亲高寿,按照男虚女实的记年方法,应该是享年88岁。我们专门回一趟阜阳,找几家老亲,企望为父亲寻一块墓地。阜阳城里已是寸土寸金,连姥爷家的房子都已成为宽阔大街的街心公路,还上哪里寻觅叶落归根的墓地啊。不过也有意外收获,终于解开了父亲的身世之谜。原来,父亲的父亲开初薄有财产,丧妻之后破罐子破摔,吃喝嫖赌,整日与名娼暗妓混于一处,遂使他的儿子、我的父亲,浪迹街头成为“孤儿”,成为邻人们眼中的“野孩子”,也成为父亲羞于启齿的暗疾与隐痛。

行文至此,已是子夜时分。放下笔,转身朝窗外望去,夜色坚硬得如一堵黑漆浸染的城墙,将窗子堵得严严实实。我叭哒一声关上台灯,闭目静默了足足有三分钟,方才睁开眼睛。在这以黑制黑的三分钟里,城墙居然汽化为一团混沌,犹如回到天地初开的远古,朦朦胧胧。唯有一柱黑色,蓬勃在朦胧里。我知道,那是我们家的桂花树,就在窗前不远处。这株树,跟我的儿子毛娃同龄。毛娃出生那年秋天,我专门买下一株树苗,挖大坑、浇透水,在父亲帮助下栽进了院子。母亲那时正在病中,艰难地来到我家,坐在藤椅上看我们栽树。我跟母亲讲,妈,我以后得给它修枝,只留一根主干,让这棵树高大、挺拔,一柱擎天。母亲听了连连点头,展开笑脸说,对嘛,这才叫树。喘口气,又说,小四,你这棵树栽得好,下过雪,阳光一照,最能衬托冬天的静。我说妈,你这话画面感很强,有禅理,也有诗意哇。母亲没接腔,抿口茶,眯着眼,单手缓慢而又有节奏地拍着椅子扶手,很是自得,很是享受地笑了。一转眼,33年过去了,当年的这株桂花树苗,早已是主干一人多高的大树了。而当年帮我栽树的父亲,与我对话的母亲,与这株桂花的树根一样,也都深

埋在了地下。储可仁,常芝兰,这两个与我血肉相连的名字,除了散落于各地的哥哥、姐姐和弟弟们,在这个星球上,还有谁再会提起,还有谁再会想起呢。

——原载《清明》

储彪,安徽省阜阳市人,任职于安徽省利辛县地税局。年开始文学创作,已在《清明》《安徽文学》等核心纯文学期刊发表《父母的名字》《剩饭》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余万字,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、安徽省评论家协会会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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