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

凡力,浠水巴河人,毕业于闻一多中学理科班,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博士,现居北京,业余研究历史、戏剧、文化。(一)

几周之前,哥哥发来一条短信:花椒树死。他因百日咳误诊,过量的链霉素导致自幼失聪,从未上过一天学,只能发这种类似电文般简单的信息。

我每周都要和母亲通电话,至少一次,多则两三次。妻说我闲话太多,哪有哪多的话?我说,农村空荡荡的,连个搭嘴儿(方言,说话)的人都难找。反正家长里短,诸如猪肉又涨价了,县楚剧团送戏下乡来了,安徽霍山县巩姓派人来寻根问祖了……

于是,我专门致电母亲——

花椒树死了吗?

死了。上头刺太多,连做柴烧也怕……

外头花椒木可以做成手杖卖,去掉刺儿就好。

不行,树中间虫蛀空了,朽了,没得用了。

……

放下电话,沉默良久。想一想,父亲种下的这棵树,在我老家门前生活了多年,也该老了。父亲一走,十一年了,花椒树龄应在十五年左右。

鄂东浠水,没有花椒树种,当地人没有吃花椒的饮食习惯。我第一次吃到花椒的印象,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大学毕业到三峡工作。嚼在唇齿间,还记得又苦又麻,有清凉的感觉,我差点没吐掉。正如我第一次吃苦瓜炒肉,差点大骂食堂厨师,瓜都坏了,还卖钱?这是基于儿时吃葫芦科瓜果的经验判断。

三峡地区是川鄂两省接壤处,饮食习惯同化,普遍是又麻又辣。我生于乡间,如遍地蒿草,适应力极强,很快就爱上了这口“麻”味儿。

那时我生活的核工业基地,房前屋后生长了不少花椒树。记得儿子三岁那年,我们回老家过春节,岳父母特意装上两株带泥土的花椒幼苗,说常吃花椒好,明目祛虫。

父亲一生酷爱读书看报,种树种竹。家中常年有《人民日报》《湖北日报》《人民画报》,他引导孩子们奇文共赏。庭前院后是他亲手植下的桂花树、香樟树,毛竹,水竹,郁郁葱葱,掩映着黛瓦泥房……

(二)

记得那是年冬夜,历经艰辛,我带着大包小裹,妻抱着儿子,摸黑回到小山村。

一家人正盼着,父亲见到孙子,抑制不住的高兴,说话的嗓门也高,笑声也多。这个人丁不旺的一家之主,自有其隐痛。

我家几代单传。爷爷是独子,一姐一妹,自小被娇惯的老辈子乡村读书人,软软弱弱了一辈子。早逝的曾祖父留下大量田产,却在爷爷手上如纸牌一张张散出,最后竟沦落为捡别人烟屁股头抽的老夫子。

父亲说,他的三个哥哥姐姐都快成人了。生在贫寒的家庭,缺医少药,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如花草般先后萎谢了。

父亲是老幺,老家叫“细落墩儿”。奶奶一辈子信佛,病怏怏的,晚年还短暂精神失常过,医院治过病。

和一个怯懦的老先生过活,小脚女人巩张氏的确命运够苦的。还是幸得佛祖保佑,父亲顽强地活了下来,最终享年59岁,才有了这一家族的传承……

(三)

一个人的命运,一个家族的命运,和国运紧密相连。和爷爷同时代的那些个精明主儿,后来发达了,成了地主或富农,解放后惨遭挨斗挨批,还有“吃枪子”的。爷爷穷得“鼻脓嘴歪”,苟且求生,还差一点被恶人划为“破落地主”成分。

父亲忍无可忍,在小队的大会上和当队长的大房的堂兄叫了板,众人劝阻,听说还扣了个什么“反攻倒算”的政治帽子。

爷爷的命运颇像后主刘禅,我记得他是腊月三十走的,无疾而终。他床铺上的垫草,在村口干了鱼塘的中央烧了,一缕轻烟,留下一大堆黑黑的草灰。

三天大年,不发丧。父亲和我守着安静的爷爷,睡了三个晚上。大年初四,小队的手扶拖拉机拉到县火化场,拉回了一个大陶罐,在祖坟山埋下,最后变成了家谱上书写的一串符号。

爷爷留下的一大网兜的《幼学琼林》等私塾教材,还有他毛笔小楷的抄经,是我家文脉流传的证物。

父亲因贫辍学,初中肄业。回乡当过拖拉机手、民办教师,最后以“文化人”当了大队干部——出纳、会计。

大队机构一会儿合并,一会儿拆分,干部调整了好多回。父亲很低调,低得和老实巴交的农民一样。他不像干部,从没穿过呢子大衣,钉铁掌的皮鞋,没有镶过大金牙,也从没在大会上讲过话。他干了财务工作,还干办公室主任之类的工作,默默为甩手的领导们“擦屁股”……

父亲口才很好,书法也好。兴之所致,吟风弄月的打油诗也有味儿。人们说他,有一肚子的故事,几得人爱,不像个搞七搞八的官油子。

在计划经济时代,但凡城乡各级公家单位,每年订阅党报党刊是一大笔固定开支。要是不订报刊,乡村邮递员连往来的信件都不愿收发。

骑着邮电自行车的年轻人,大约每周来一次。一大包报刊,呼啦啦撂在办公桌上。

那时一份《参考消息》众人抢着看。而过期的报纸,一是受宠为过年包扎糖包礼品用,二是沦落为厕所用纸。

父亲的眼光很远,总是下班后精挑细选几页党报,用红笔圈几篇文章带回来,让我做他即兴的“阅读理解题”……

记得鄂州和我同龄的刘倩倩,9岁时因一首《你别问这是为什么》的诗歌,荣获国际大奖。父亲念着念着那则新闻,羡慕得”馋儿滴”,我听着听着低下了头……

父亲像岩缝中的小草,不贪占阳光雨露,却竭尽全力用他的根系来输送营养,助推我成长。

忠厚传家久,诗书继世长。父亲是我的人生导师,他生前我获得了新闻学硕士,他走后我获得了新闻学博士。我是他倾心种下的一棵小树苗,等我枝繁叶茂之时,他却大步追赶爷爷奶奶,化作一个土堆,堆积成我心头化不开的痛楚……

(四)

父亲用知识浇灌我的头脑,用泥土养护门前的一片树木,这是卑微的农民父亲的大智慧。

再说从三峡带回的花椒树苗,作为亲家的礼物,父亲第二天就精心种下。他还兴高采烈地说,日本首相赠送中国的树种,周总理要求种好,回访时还专门给首相要看照片。国与国,家与家,人与人,各种层次的情谊都要呵护。父亲因为懂得,所以极有人缘儿。

后来,一棵花椒树被人无意毁坏了,另外一棵则长得格外壮硕,不过两三年功夫,就开花结出花椒籽了。后来,树干长有两米多高,枝枝桠桠结满红的绿的花椒,引得鸟鹊儿还来啄食。外出走南闯北打工的乡亲们,吃惯麻味儿的,也会应允讨摘一些回去留用……

这十多年来,这棵花椒树的“产品”,辗转送到我不断迁徙的家——宜昌的家、武汉的家、北京的家。

父亲的劳动果实,在他走后,更是成了我的念想。母亲亲手晒干的那一粒粒花椒,在我下厨时大把大把抓起,洒进锅里翻烧。

我不敢经心想,一细想,那颗颗籽儿,像我眼窝中储存的泪珠儿,会”叭哒叭哒”滚落,我会不由得思念起种树的亲人……

人会老,树会枯,这一切不过是自然规律。今春的清明节前,我想着写一篇回忆父亲的文字,却迟迟不敢写。我怕极了痛,怕重新揭开伤疤的痛,怕我会大哭,怕天堂中的父亲也不高兴……

老家的花椒树没了之时,父亲是否正在另一个世界种下了它?祈愿来年,它结下麻麻的籽儿,给父亲和故去的祖人们带去新的味道!

编后:这篇散文是作者上下班途中在地铁上有感而写的。语言朴实,充满浠水方言俚语;感情朴实,不乏丰富细腻;通过一棵花椒树的生死历程,见证了作者深深的思亲思乡之情。

秀美浠水

文:凡力图:网络设计:陶政

0

主办:浠水文联承办:浠水县信息中心

版权所有,未经授权,抄袭必究。

联系--

投稿方式:加入天南地北浠水人QQ群,共享群文件。

赞赏

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北京哪里有治疗白癜风的医院
北京哪里治白癜风
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guihuaa.com/sgghs/833.html